番外二 木兰花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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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李商隐《木兰花树》

霜月,江乡。

白雾茫茫,早晨的寒气尚未褪去。一个身穿白袍的骑马人,在江岸的长堤上若隐若现。江风清冷,轻轻地撩动着白衣人的面幕。他像一团白云,在衰草寒烟之间徘徊。

汛期已过,风平浪静。淡淡烟波之间,仅一只小木船沿着一线水痕,不疾不徐地滑动。船篷闭得密不透风,只有一声一声的啸叶不时放出,清亮悠扬,划破江面上凝结的沉郁。

白衣人忽然勒住马,一跃而下。他把缰绳系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柳树上,倚着树盘腿而坐,眺望江面,竟是再也不走了。

江上的小船缓缓逡巡,仍是顺着水流滑下去,渐渐隐没在雾色中。

突然,小船上飞出一个黑影,像燕子一样掠过水面,逆流而上,足尖点出一小串细碎的浪花。白衣人见状,显然是吃了一惊,不知不觉站起身来。

“是踏莎行——”面幕后传出一声低叹。

话音未落,影子已经鬼魅一样落到了白衣人面前。一袭黑色的长裙在江风中飘拂,看来娉娉婷婷的,只是也用斗笠面幕蒙住了面容。

一时间黑白二人站定了,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你是谁呀?”黑衣女子的声音,像铜壶滴漏一样清泠泠的。

白衣人冷然道:“该我问你才对。你我素昧平生,从白帝城到江乡,你一路跟踪,究竟是何用意!”

“嘻嘻,”那女孩子轻轻一笑,斗笠微微颤了起来,旋即一本正经道,“也没什么用意。我只是想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嗤!”白衣人转身便去牵马,不再搭理女孩。那女孩急了,脚步一晃,竟然抢了个先,自己跨在了马背上。身法之快,匪夷所思。

“你——”白衣人显然生气了。

女孩一手揪住了缰绳,认真道:“我在铁棺峡芟子堆看过你一回,没瞧清楚。你把面幕揭了,给我细瞧瞧,没问题我就让你走。”

白衣人默然不语。

“我不是要跟你闹着玩儿。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这么小气吧,别人看看你也不行?”女孩子进一步劝诱,“就看一眼,嗯?”

“我劝你赶快下来,否则休怪我无礼。”白衣人不耐道。

女孩没动。

白衣人轻轻哼了一声,击掌三下。

随着一声长嘶,那匹马猛然扬起前蹄,又踢又跳,围着老柳树转起圈子来。“啊——”女孩一声惊叫。白衣人这马显然训练有素,平时安安静静的,主人一声令下,立刻可以甩掉马背上的外人。女孩颇为紧张,死死抓住马鞍不放。马又踢又撞,扬起一片片烟尘碎草。女孩力气不大,只是动作灵活机变,居然没有被这神驹掀下来。白衣人只管冷眼瞧着。

忽然,女孩的辫子落了出来,被一根柳枝勾住,跟着又缠了好几圈。白衣人一惊,立刻拔出佩剑,削向女孩的头发。

就在这时,女孩轻轻一蹬,离开了马背。只见裙裾在空中一划,她翻了个筋斗,双足一勾,倒挂在柳树梢上。

“好漂亮的轻功。”白衣人本想助她削断头发,剑到一半,生生顿住,冷笑道。

女孩已动手解开了勾住的发辫,一头青丝纷纷扬扬撒了下来。刚才的情形本来万分危急,头发被挂住,若被马一带,非拉伤头皮不可。所以她当机立断放弃那匹马,跳起来翻到树上。只是斗笠面幕,不免就落了下来,露出一张秀气的瓜子脸。

白衣人注视着她的面容,若有所思。

“呵呵,还想砍死我?”女孩指着他的剑,笑吟吟的。

“燕子小谢。我与你们三醉宫素无瓜葛,又何必得罪你。”白衣人还剑归鞘。

女孩闻言,一个翻身盈盈落地:“哼,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你倒认得我。”

“烟霞五湖,朗吟飞渡。君山三醉宫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白衣人虽是笑着,语气却显得颇为生硬,“刚才你从江上踏浪而来,婆娑如舞,我就猜出你的师承了。”

“哦——算你厉害。”原来这个追踪白衣人的黑衣女孩,正是洞庭沈神医的义女,庐山宗门下弟子,名唤小谢的。她虽然年纪轻轻,出道不久,但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绝顶武技,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一些小小名头。“燕子”二字,就是赞她轻功灵妙,行动有如紫燕翩飞、蜻蜓点水,难觅踪迹。为着这个,白衣人倒也不难叫出她的名号。

“好吧,既然你知道我是沈神医的女儿,给个面子——”

“沈瑄与我何干!”不料白衣人傲然道。

一听这话,小谢不由得大怒。她的义父不说武技卓绝,就冲着那一手起死回生、救人无数的医术,江湖上任谁提起,不是恭恭敬敬地尊一声“神医”。这个白衣人也太嚣张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她猛然抽出右手,朝着白衣人脑袋上扇过去。

白衣人不免一惊,慌忙躲闪。却不料这一招是虚招,小谢的左手飞快地带出一柄佩剑,白光从面前掠过。

就在那一刻,白衣人的面幕终于被小谢的剑挑了下来。

“真的是你呀!”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那张陌生又似熟稔的脸,不觉停了手。

寒风扑面,白衣人又气又恼,双掌错出。小谢正在发愣,不防被他三下两下地点着了穴道,跌倒在地:“你——”正待叫嚷,连哑穴也被他点了。白衣人愤愤地抓起斗笠重新戴上,跨上马自顾自地走了。

小谢气得发晕,心想此人好生小气,却只见那白马兜了一圈,又回来了。白衣人到底不敢走,似在犹豫着该不该放了她。小谢拼命地朝他瞪着眼睛。这时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白衣人一凛,仔细听了听,低低地哼了一声。

来的是一队短衣佩剑的武士。小谢暗暗吃了一惊,看他们衣衫华丽、神情倨傲,连马鞍上都饰着银器。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护卫,却又是什么人物呢?

为首一个五十开外颇为精干的老丈,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白衣人,忽然道:“可是欧阳公子?”

“嗯。”白衣人漫然地哼了一声。

“执事江思源,奉……之命,带阁中弟兄来迎公子回家。我们找了几天,都没接到,想不到在这里遇见公子。”江执事看来功夫不弱,却一边说一边微微颤抖,似是十分激动,连声音都有点走样了。

“阿耶去世,多少天了?”

“已有十六日了。天气冷,棺椁还停在阁中,就等着公子赶回来看最后一眼再下葬。”江执事顿了顿,又凑上前去,低声道,“阁主之位,也还等着公子去继承。”

白衣人听在耳中,却似无动于衷,只是模模糊糊说了一句什么。江执事见状,不免有些失望露出来,然则也没说什么。他转身招呼了一下,于是一行人马簇拥着白衣人往前去。

忽然,白衣人想起来了,指了指坐在地上的小谢:“把这个婢子带回去,我有话要问她。”

一个武士策马过来,拎起小谢放到马背上。小谢被拎得极不舒服,忍不住撇了撇嘴。白衣人见状又道:“给她一匹马。”那武士只得跳下来步行,替小谢牵马。

一个短短的卷轴从小谢的袖子里掉了出来,卷轴上系着褪了色的红线。江执事看见了,顺手抄起来。

“公子回来了——”

人声如潮。欧阳觅剑却恍若未闻,只是仰起头,默默注视着红漆大门上方那道丈长牌匾——这块牌匾有七十年了。

七十年世事沉浮,不过一弹指耳。但对于风云变幻的江湖来说,一个家族能够屹立七十年不倒,称雄天南七十年,也足以让儿孙后辈们引以为傲。这块牌匾,是欧阳世家开创者的恩师——一个据称是“神人”的天山派大宗师所题。宗师遗泽笔画遒劲,雄秀独出,劲力暗蕴,令人不敢逼视。当年老爷子留下话来,后来子孙世世代代,不准更换这宗师赐下的牌匾:圆天阁。

“江执事。”欧阳觅剑扭过头,冲着江思源淡淡道,“姑父是否现在光风霁月堂等我?”

老丈江思源婉转道:“郎主已知道公子回来,叫我过来跟公子说,连日来身子不便,见了公子,恐怕更添伤心。不如今日先不见吧。”

欧阳觅剑不由得一愣,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疑惑。

“明日再去请安,亦不为迟。待请过了安,再去老阁主的灵前磕头。眼下公子就先到停云榭休息休息吧,一路也辛苦了。”江思源不由分说地,就替欧阳觅剑安排下来。

初冬的阳光已带不起多少暖意,屋檐下一道道光柱中微尘浮漾,看得人懒懒的睁不开眼。大门口排列的楼中众弟子,个个凝立,一双双眼睛看定了圆天阁的新主人。

欧阳觅剑在环视一圈过后,默默跨过了尺高的门槛。

洞开的朱漆大门在背后轰然闭紧。

圆天阁的后面有一座小花园。园子建在一湾湖水上,是内眷们避暑赏荷的地方。江思源所说的停云榭,指的是一处水阁子。窗子一开,八面临湖,悠悠地飘浮在云水之间。

西风过后,此时的西花园早是花木凋敝,一派萧条,无甚景致可观。欧阳觅剑低了头,只管跟在江思源的后面走,忽然听见一声怯怯的召唤:“公子——”

那声音本来细不可闻,脆脆地飘落到水面上,像花香一样倏忽融化掉。欧阳觅剑却是听见了,循声望去,只见湖畔一株木芙蓉上,还依稀挂着几朵淡白色的残花,少女的一袭绿罗裙在湖风中飘摇。是她,欧阳觅剑心中一动,不觉驻足,却听见江思源在一旁先叫起来:“是柳儿——这死丫头,疯了吗?”他顿足,连声喝道,“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从树上溜了下来,转眼消失在湖上。欧阳觅剑只当未见,脸上冷冷的,一点表情也看不出来。

江思源一直磨蹭到天黑才离开停云榭。欧阳觅剑没说什么话,心中甚是不解。江思源是阁中的旧人,今日这番举动却十分离奇。回来不到半天,他已经觉察到这圆天阁中的气氛,处处透着暧昧,与他料想中的不一样。父亲新丧,论理,他回到家来应该先去灵堂吊唁,而身为独子,圆天阁理当由他来继承。然而,江思源却先把他带到这个隔绝的水榭来,甚至连父亲的灵柩都不曾去看过。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有姑父和姑姑,他们夫妇又在做什么?他推开窗牖,注视着平静无纹的水面。水面上漂过一片绿萍,青翠缠绵的色泽仿佛要在水中洇开,流淌不尽。

停云榭是老房子,但内室的墙壁却是雪白发亮,晃得人眼睛发酸。大约是刚刚安排下人们糊了一层新纸。房里再没有别人,欧阳觅剑靠在窗边,对着如照的四壁默默沉思。隔了一会儿,他忽地又推开了窗,翻身跳了出去。人未落地,两只手指便揪住了伏在窗子底下的一个老仆,却是湖上撑船的艄公老周。

老周满脸讪笑:“公子果然练得好身手……”

话只说了一半,就不得不吞回去。因为欧阳觅剑那冷酷的眼神,足以杀死一百个老艄公了。欧阳觅剑是沉稳的人,可此时他发现,他竟在自己家里受人监视,无异于软禁,不由得怒了。老丈见状,马上换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我要去父亲的灵堂!”欧阳觅剑厉声道,“用船带我过去!”再无行动,只怕要束手就擒。

老周皱了皱眉,显得很为难:“天已经晚了,公子还是明天再去看吧?不然,我去跟江执事说说,他交代的……”

“哼!”欧阳觅剑狠狠地打断了他,“是我自己的生身父亲,我去看他,难道还要跟别人说?你立刻给我备舟,今晚我要去给我阿耶守灵。”

“是是是……”

素蜡摇红,灯影阑珊。

铜盆里散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两个披麻戴孝的小童歪在供桌下打起了盹儿,睡得四脚朝天。这时节只有圆天阁已故阁主欧阳轩独自一人在灵堂中享受着凉夜的静谧。檀木棺材光洁如镜,在灯下闪着微光。手指在上面缓缓滑过,棺木似是暖的,温润如玉。

欧阳觅剑哭不出来。

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影子,是如此淡漠。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十六岁那年最后一次回家。父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圆天阁的阁主在如日中天的年纪里,却衰老得这样快,简直不像一个身怀绝技的人。他可是独子,那时已知道舍不得父亲。父亲却赶他走,赶着他到关外荒无人烟的大漠雪山中去。收到姑父的书函时已经晚了,根本来不及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不知父亲悔没悔过。也不容易,父亲拖着病弱的身子,居然还硬撑了八年。这八年间,圆天阁的少主欧阳觅剑在天山顶、冰湖边,独自消磨年轻的岁月,慢慢地把自己修炼成天山又一个顶尖高手。虽然圆天阁和天山派素有渊源,但请求天山掌门收徒,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晦明禅师到底是出家人,觉得圆天阁的杀业过重。为了求得晦明的允肯,父亲不惜宣誓封剑十年,十年之后,再问江湖。

谁想到十年之期还未满,父亲人已经走了。那一柄寒如秋水的“风鸣九霄”剑,是圆天阁主人的表记,如今尘封在圆天阁光风霁月堂的匾额下面,又待何人开启?

“欧阳觅剑,”时隔多年,父亲郑重的声音似乎依然在耳边,“你要好好地学功夫,学天下第一的功夫,将来做一番大事情。”

眼下,江湖上还没有人知道欧阳觅剑这个名字。他们不久就会知道的,七十年中叱咤天南的圆天阁,又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阁主。欧阳觅剑这个名字,和欧阳云海、欧阳轩一样,定会令他们胆战心惊。父亲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了吧。

可是即便想到了这一步,欧阳觅剑心里仍是半分的宽慰都没有。那些脆黄的、蒙尘的记忆里,仿佛总有一些阴郁的什么、灵光一闪的什么,残忍而执拗地纠缠着原定的思绪。他终是不知不觉地被那些东西吸引着,想法就跑了题,越飘越远,无法收拾。

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从来都不知道。在圆天阁中,从未有人提起。作为独子,他确是圆天阁主的夫人抚养长大,但那只是他的继母。似乎整个圆天阁都对他的生母讳莫如深。不知从几岁起,他不敢再问父亲这个问题。岁月尘封,如今竟然再也不能够问了。

八年以前,父亲用一层一层的漆布把“风鸣九霄”裹了起来。他的脸上居然滑过一丝微笑。

那一刻欧阳觅剑几乎以为,父亲根本就是再也不想拿剑了。

但那种情绪,一闪即逝。

“柳儿,你有什么事情?”欧阳觅剑冷然道。

轻如柳絮的绿裙盈盈而入,明艳如同侍女脸上的笑意。

“听说公子回来,我就想着给公子房里插几枝花儿。只是刚刚下过了霜,芙蓉谢了大半……”虽然如此说,江柳儿手中捧着的花朵仍是玲珑娇艳,“公子,柳儿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他们仍旧是派你来服侍我?”

江柳儿微微摇头:“没有。姑太太说……我阿耶是总管,所以要把我留在她身边。”

“那也好。”欧阳觅剑冷笑道。

江柳儿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可是公子,你——你自己的心意呢?”

“放肆。”

欧阳觅剑放在远处的视线忽地收了回来,落在了绿衣侍女身上。柳儿低了头,再不敢看他,密密的睫毛下面隐约有波光一闪一闪。只那么一会儿,那束白芙蓉花顺着绿裙滑了下来,散落在地板上。欧阳觅剑并没有吻绿衣侍女,只是紧紧逼近了,攥住她的一双葇荑,像是要拧出滴滴红血。

“公子……”

欧阳觅剑忽地松开手。柳儿不防,跌倒在地,正待叫嚷,看见欧阳觅剑的眼睛里冷得像霜后的湖水。

“你告诉我,她是什么人?”

柳儿的大眼睛里装满恐惧:“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明白?你说谎!”欧阳觅剑大声道,“分明是在说谎,哈哈哈哈哈……”

看见他狂笑而扭曲的脸,一滴泪水,不由得从侍女的面颊上滑过。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要嫁给我吗?”欧阳觅剑一边说,一边微微地移近柳儿,“江柳儿何等灵慧,会想不到探问我的身世?你就没想过你的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关于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吧?”

“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奴婢啊。”柳儿面色苍白,眼睛里荡漾着绝望。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剩下琉璃盏一点如豆孤灯,半明半暗中,照见惨淡的两张脸。

过了一会儿,欧阳觅剑忽然又笑了:“就算你不知道,你那个比狐狸还机灵的阿耶,总该知道我母亲是谁吧?”

柳儿一惊,转身正看见门槛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憧憧黑影。

“阿耶你——”

欧阳觅剑却没有回头。

“公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是执事江思源,他微微叹息,抖开了袖中的一件物什。

柳儿看见那是一幅画,淡墨轻笔,灯光中不甚分明。

“公子,那是你——”柳儿轻道。

欧阳觅剑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谢娘子——”

小谢听见这个称谓,茫然不解地望着欧阳觅剑。

“我并不姓谢啊。”

“你不姓谢?”欧阳觅剑愣了,燕子小谢,难道说小谢只是她的名字?“那你姓什么?”

小谢一笑:“不知道。我是个孤儿,蒙义父抚养长大,并不知道自己本来姓什么。”

看她轻轻松松的样子,似乎牢狱之灾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她手脚都被麻绳缚着,兀自蜷在墙角,仰起一张微笑的脸。其实以燕子小谢那种超凡脱俗的武技,小小几条麻绳、普通一间土牢,未必奈何得了她。圆天阁的这些打手也太粗心大意了,哪里像是几十年的大家风范。

“嘻嘻,我就知道你会回头来找我的。”小谢笑道。

欧阳觅剑不语,轻轻地展开了那一卷画。画中一棵高树,形如青杨,上有白纹,花大如盆,状如白莲。

“这是木兰花树。”欧阳觅剑轻声道。

小谢见画,不由得换了一副肃穆的面容:“原来你也认得。”

只是树下还有一个青衫磊落的年轻剑客,拈着一瓣落花,神情甚是落寞。看那眉目身量,与欧阳觅剑毫无二致。画上还题着一首诗: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墨色清淡,笔力纤秀,像是女子的手迹。

“这幅画关系到我的身世,我正在查这件事情。”小谢道,“所以,我见了你一眼,就不遗余力地追踪过来,你明白了吧?”

“然则这画中之人并不是我。”欧阳觅剑淡淡道。

以绢的陈黄来看,至少是十多年前的遗物了。小谢微微颔首:“所以,我也很奇怪。那人是你的……”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不能再言语。

“走水了!走水了!”外面忽然喧闹起来,跟着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欧阳觅剑倾听一回,不觉惊道:“糟了!”拔腿就走。

“还不放了我?”小谢忙问。

“你自己又不是走不了。”欧阳觅剑已经消失在过道尽头。

“你——”

圆天阁乱作了一团,灵堂淹没在冲天的火光中。欧阳觅剑只觉得血往上涌,忽然听见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烧了也就烧了,反正……”

说话人穿着一身华丽端雅的紫衣,面如冠玉,神采翩然。虽然八年不见,欧阳觅剑却是认得清清楚楚。此人正是姑父林落。从前名动浙闽一代的福建林家的次子林落,十三年前入赘欧阳世家,和江思源一起,成为老阁主欧阳云海的左膀右臂。可惜不久老阁主死了,继任的阁主欧阳轩仍然重用执事江思源,却颇为忌惮自己这个妹夫,寻了几个事由,把他手中的权力一一夺了回来。

在欧阳觅剑少年时的记忆里,自从祖父去世,林姑夫就病殃殃的,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躲在姑姑的闺房里,请医喝药。两口子再不过问楼中的大小事务。

没想到阁主欧阳轩一死,他立刻精神起来。

“哼!”欧阳觅剑不由得捏紧了剑柄,却悄悄躲进暗处。

“郎主,郎主,这火得救,灵堂里还有人哪!”

林落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下人:“哪里有人!不许胡说!”

欧阳觅剑一听,猛然如醍醐灌顶。林落和姑姑欧阳轻不知他已然离开灵堂,原来是想把他烧死在父亲的灵柩前。怪不得江思源不让他去灵堂,原来如此……

火海之中,分明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声。

柳儿躲在供桌之下,望着四壁的火光渐渐向自己卷来。

他在哪里?他说过,要自己在这里等他的,怎么不回来?一阵阵浓烟呛得她几乎要窒息过去。她拾起落在地上的白芙蓉花,贴在脸上,冰凉。

房梁被烧断了,不偏不倚地砸在欧阳轩的棺材上。那口木棺材啪的一声裂开了。柳儿捂住了脸,不敢看死去阁主的面容。

就在这时,忽然从开裂的屋顶上,卷进一道凉风。柳儿未及睁眼,耳畔风声如割,满天的烟火被远远地抛到了脚下。

“公子……”柳儿又惊又喜,不由得伸臂抱住身边的人,可是却揽住了女子的一搦纤腰。

惊异懊恼之间,她已经被轻轻地放进了远离火场的人群中。再回头看,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哎,等一等——”柳儿不由得唤道。

黑影如燕子般闪过,满场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发觉。柳儿爬了起来,往地牢那边奔去。

“柳儿?”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拦了过来,“你居然在这里。”

柳儿抬头,看见一个中年美妇,旧象牙色鹅蛋脸儿,映在炽热的火光中,说不出的诡异。

“大娘子……”

漫天的剑华,笼在头顶。

“欧阳觅剑,不要闹。我劝你先往这边看看……”

欧阳觅剑不理她。在他很小的时候,这个姑姑就用一种极度嫌恶的眼光看他,令他浑身发毛。欧阳轻,圆天阁老阁主欧阳云海的千金,此时站在高楼上,倚着栏杆,远远地观望丈夫与侄儿的生死决斗,悠悠道:“你如果不想这婢子死的话,就给我放下剑,乖乖回到停云榭去。”

林落一边挡过欧阳觅剑的“歧路亡羊”,一边嘿嘿冷笑。

“不然,休怪我心狠。我要你亲眼看见她死得多惨。”欧阳轻两根手指搭在柳儿胳膊上,这个没学过武技的女孩子,一动也不能动。

欧阳觅剑霍然回头。就在这时,林落一刀抡起,大雪满山,削向欧阳觅剑脖颈。欧阳觅剑一晃,只见一片青丝,被冷泉刀的银光掠了下来,纷纷扬扬。

“公子,公子!”柳儿大叫,“你快走啊!”

欧阳觅剑躲开林落的攻势,向欧阳轻冲过去。一路剑光如电,撂倒目光及处的一个个人形。

“你快走啊!”柳儿的声音里带着涟涟泪水,“这一屋子的人,都是要置你于死地的,你还看不出来吗?”

“死丫头。”欧阳轻随手抡过一掌,柳儿顿时晕倒。

圆天阁的打手们一层一层地围了上来,铁桶一样水泄不通。林落好整以暇地微笑着,低垂了眉目,挡住自己刀一般射向侄儿的目光。

灵堂的火熊熊燃烧,山墙倒了,发出轰鸣。

欧阳觅剑缓缓放下了剑。

“你们想怎样?”

林落和欧阳轻交换了一个眼神。

“贤侄,”林落咳了咳,“你的武技实在太好了,我和你姑姑都没有料到。当年你父亲把你送走,神不知鬼不觉的。我们去年才知道,原来你是去了天山。你父亲死得早,你还不懂事,这圆天阁……圆天阁……”

“别废话了。”欧阳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老实告诉你,欧阳觅剑,不要以为你父亲死了,这圆天阁就是你的。你不配!听见了吗?不是我们下套子想害你,而是你根本就不配跟我们争!一个野种,哪能做堂堂的圆天阁主!”

欧阳觅剑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欧阳轻的话。

欧阳轻却不再解释:“你立刻斩下右手的拇指,从此离开圆天阁。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斩下右手的拇指,便是终身不能再使剑了。欧阳觅剑强压住心中的惊异和愤怒,低了一回头,旋即淡淡地笑了笑:“为了一个奴婢,我还不值得如此,让她的阿耶来救她吧。”

柳儿似乎醒了醒,发出了微微的呻吟。然而执事江思源,此时却不知在哪里。

欧阳轻心中一凛。欧阳觅剑的话提醒了她,倘若江思源在场,怎会不救自家闺女?但是,执事去了哪里?她仔细地瞧着这个陌生的侄儿,猜不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欧阳觅剑一咬牙,再不往高楼上看一眼,提起长剑,转身向外冲杀。他有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耀目,所过之处如狂风过花林,残红遍地。圆天阁的杀手们却也不是易与之辈,一排倒下后,又有一排扑上来。欧阳觅剑杀到大门口,不觉喟然。

那扇巨大的红漆门,死死地闭紧。

楼顶的屋檐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晃了晃,似是睁大了一双惊异的眼睛,却看不透这夜色。

“放箭!”欧阳轻微启朱唇。

欧阳觅剑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们。他浑身是血,染透了轻翾的白衣。一阵箭雨放出,黑压压地盖了过去,再也看不见人的形影。欧阳轻拧紧了眉头看着。她觉得欧阳觅剑总该用剑抵挡一阵,但是箭雨之中,并没有寒光飞起。她的手心里渗出了薄薄的汗。

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却好像一个时辰一样漫长。

箭雨过去了。他们看见洞开的大门,后面是茫茫的夜色。

欧阳觅剑不见了。

林落和欧阳轻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呵呵,呵呵呵……”

一片默然中,只有高楼上传来轻盈的笑声,断断续续的,是笑,却也像是哭:“他走了,走了……”

欧阳轻锁紧了两道秀眉,厉声道:“江思源那个老不死的,去哪里了?”

有人走了过来,低声说了些什么。

“去了东边……”林落沉吟着,“东边有庐山,难道他去庐山宗了?去庐山宗干什么?”

“先不管他!”欧阳轻不耐烦道。她扭过头,看着柳儿。侍女正伏在栏杆上,笑得珠落玉盘。

“赏了。”欧阳轻冷冷道。

原来是小谢。

“你救我,还是因为那幅画?”欧阳觅剑道。

小谢怔了怔,旋即笑了:“这个当然啦。要是还没问清楚怎么回事,你就死掉了,我这千里追踪岂不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欧阳觅剑哼了一声:“可惜,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望了望周遭,原来已经天亮了,却是清冷无比。待要坐起,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敲碎了一般,剧痛难忍。

“要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又怎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

小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她从凋零的枝头找了一片残存的叶子,卷成杯形,轻轻地吹了一声啸叶。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落了下来,一会儿就装了大半杯的雪水。

“下雪了?”欧阳觅剑接过这只黄绿色的杯子,凝视着里面漂浮的雪花。

冰凉的雪水从舌根滑下,刺激着喉咙,竟然有一种苦涩,在唇舌间弥漫开,再也化不去。

这一片树叶,形似枇杷,厚而且韧。

欧阳觅剑看看洞外。漫山遍野的树木,虽然深秋凋敝,褪尽绿意,一棵棵荒凉兀立,依然认得出是江乡一带的嘉木——木兰。

“是啊。”小谢道,“昨晚带着你过来,听人说,这个地方好像是叫作木兰谷。”

木兰谷。欧阳觅剑听见这三个字,似觉得有千斤的巨石压在胸口挪不开——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欧阳觅剑,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小谢幽幽道。

“是你的故事吧?”

“是我的,但是……自从在白帝城偶然看见你之后,我就有一种直觉……我觉得这个故事,必然也和你休戚相关。”

欧阳觅剑的唇角牵了牵。

“你知道,我是个弃儿。我义父虽然疼我,却从不向我隐瞒这一点。小时候我问义父,义父一直都是这么说,说十七年前他泛游闽中,某一日在冠豸山的一间荒废的土地庙里歇脚。忽然听见香案下隐隐似有猫叫,摸出来一看,却是个襁褓。我当时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义父用米汤救活了我,然而找不到我的家人,于是抱了回洞庭湖。去年我从庐山访师回来,帮义父收拾旧物,不意翻出了一只旧箱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婴孩的小衣衫、小被子。义父一生,别无妻室子女。我便猜想这原是自己当年的旧物,义父这些年还一直替我留着。奇怪的是,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卷画。我一看,并不是义父的手笔,亦不是我所识得的义父的朋友所为。”

欧阳觅剑道:“就是这幅画?”

小谢点点头:“是啊。义父待我犹如己出,十七年来我与他相依为命,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去寻访自己的生身父母。可是自从见了那幅画,我的心思开始飘摇起来。就如同许多年来,你一直面对着一堵石墙,你在墙的这一边,生活一如既往。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这墙上原来还有一道门的,还塞给你一把钥匙。开了门,墙的那边,一直在那里而你不曾有机会面对的,是你从未想象过的经历和体验,是关系到你的存在与来历的微妙秘密。而这幅画,我相信,就是那把钥匙。我忽然想知道我本来是谁。”

“你义父怎说?”

“我一直不好意思开口问义父,怕他误会伤心。可是我的心思从来瞒不过义父。”小谢道,“那天他自己拿着画来看我,说起这画儿也是在冠豸山土地庙里找到的。他以前从未跟我说起的是,当时和我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从装束上看,像是一个仆妇,已经奄奄一息。我义父用家传的灵药救治她,可是她伤得太重,唯一的效果就是让她说出了一个字才断气。”

“那人是你母亲?”

“不是。”小谢沉思道,“义父说我那时太小,尚不满月,而那女子身形相貌绝不像是刚刚生产过的。他猜想那是带我的仆妇。虽是仆妇,那女子竟也身具上乘武技。义父看出来,那仆妇是跟人经过一番殊死搏杀之后,逃到了那里躲避起来。而要了那仆妇性命的一剑,劈在背上,伤口十分奇特,至深处尚不到半寸,可是皮肉下面的肋骨根根断裂。这样一来戳伤了肺,呼吸不得。所以那仆妇见到我义父,难以讲出话来,竟是活活憋死了。”

欧阳觅剑道:“这似乎……似乎很像一种类似隔山打牛的闽南功夫,我姑夫林落就会。”

“福建林家?”

“是的,不过这种功夫也未必只有林家的人会,现在下结论还早。”欧阳觅剑道,“你说那仆妇说出过一个字,她说了哪一个字?”

小谢盯了欧阳觅剑一眼,缓缓道:“那个字是‘唐’。欧阳公子,你似乎很熟悉江湖上的典故,不妨说说看,这个‘唐’字,又是什么意思?”

欧阳觅剑苦笑道:“熟悉?我初出茅庐,江湖上的事情哪里懂得许多。所谓熟悉,不过是在天山上听到师父和他的朋友们谈论,有心暗记了一些规矩和传闻,以备将来用上。谁想到真正回到了江湖,还是一窍不通。”他低头想了想,忽然道,“很多年前,大漠外有一个神话般的杀手组织,名叫优昙山庄。他们转战南北,杀人如麻,一度是江湖的噩梦。他们的首领是个极其心狠手辣的女子,姓唐,上溯其祖,是蜀中唐门。不过物极必反,后来优昙山庄衰落了,渐渐无法在西域立足。于是他们辗转进入中原,最后又迁居闽西的冠豸山中,依旧以唐为姓,世代聚居。虽然看来是退居林下,可是优昙唐氏的狠辣作派似乎不曾失传。据说这唐家在福建也是作恶不少,算得上一股恶势力,武林中是人人唾弃的。”

小谢听着这些话,心里七上八下。那仆妇说出的“唐”字,如果真的是指优昙唐氏,那么这个唐,是指她们本来的家族、是指杀她的仇人姓唐,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优昙唐家……”难道她小谢是那个魔鬼家族的后人?如果真是,她还会面对多少可怕的往事?

不要去想,先不要去想。

“就算是福建林家灭了唐家,他们也不过有一套冷泉刀法,有这么大本事吗?”欧阳觅剑若有所思道,“而且,如果是唐家和林家火并,又与他什么相干?”

他手指点着图画之中,木兰花下的青袍客。

“这画中人究竟是谁?”小谢道,“而且,怎会这么像你?”

欧阳觅剑仰起脸,望着山谷上面,萧萧木叶间割裂的灰色天空:“我不像他又能像谁?他一定是我的父亲。”

小谢微微点头:“是了,据说令尊封剑江湖也有八年,而我义父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难怪我义父也不认得画中人是令尊。”

欧阳觅剑道:“即便家父不曾封剑,大约也不会与沈神医结交。家父和沈神医,根本就是两种人。”

小谢皱了皱眉头,欧阳觅剑说的也不错。

“可是你的身世,又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和圆天阁又有什么关系?”

小谢望望眼前深峻的山谷,淡白色的雾气缭绕着无尽的寒气,清冷之中枝叶萧疏。画中的木兰花树,树干挺拔俊秀,洁白温润的木兰花,花瓣有如天际一抹轻云。缓缓的一阵微风滑过,浮云星散,片片飘零。

嗒,一片冰凉的枯叶落在额上。

小谢从沉思中惊醒,仰脸看身边这一株木兰花树,不禁咦了一声。

“是它?”小谢道。

是什么?欧阳觅剑随着她的眼光看去,顿时明白了。

果然,图画中的木兰花树,堪堪肖似眼前这一株。莫不成亡故的父亲,正是和它有着难解的牵连?这树有几十年树龄了,枝丫横斜,似饱经风霜。盘结裸露的树根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伤口,似是刀斧所为,虽然历经多年,依然不曾愈合。

“欧阳觅剑,你不觉得这山谷中的木兰花树都有些奇怪?”小谢道,“虽然幽静孤凄,人迹不至,却好像一场大风暴刚刚过去。你看那枝条都是扭曲的……”

顺着山谷一直望过去,是无边的木兰花林。欧阳觅剑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薄雾中出现一个淡淡的人影。他一把拉过小谢,躲进了树下草丛中。

那人渐渐地近了,翠绿衫子在晨风中舞得凌乱。银铃一样的声音,吐出迷乱不清的语句。小谢跳了出去,一把抓住那人:“柳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是江柳儿,她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披散的头发下面露出两只混浊惊讶的眼睛。欧阳觅剑似是呆了,慢慢走出来,想伸手去扶她。江柳儿看见他,呀的一声捂住了脸,夺路而逃。小谢纵身上去,一把抱住了柳儿。

“公子饶命,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这是本门的禁地……”

“禁地?”小谢惊讶地瞪着欧阳觅剑。

欧阳觅剑这才想起来。圆天阁禁地木兰谷,小时候听父亲命令过属下们,不允许任何人活着从那里出来。只是当时年纪小,又不知道所谓的木兰谷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在意。在圆天阁,很少有人提及木兰谷。这一回小谢带着他逃命,误打误撞来到这个满是木兰花树的地方,他竟然没有想起那个禁令。然而画中的父亲,何以出现在这个禁地里?

“柳儿,柳儿……”倒是小谢有些着急地抱着侍女,“有人在追杀你?”

江柳儿嘴一咧,呵呵地笑了起来。小谢一惊,发现这个女孩儿竟疯了。欧阳觅剑捏住了柳儿的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儿瞪着公子苍白的面孔,眼泪涌了出来。

“小郎,小郎……我不该来找你……”

她的手渐渐冰凉。小谢递过一粒冰玉丹——这是君山的疗伤圣药。柳儿一把打开:“不要!”忽然瞥见了小谢的黑衣,尖叫一声,“鬼——”

“没有鬼,没有鬼的,柳儿。”欧阳觅剑安慰道。

“有的,有的……这山谷里戾气深重,全都是鬼,都是恶鬼……”江柳儿战战兢兢道,“阿耶说过,都是屈死的恶鬼……”

“你说什么?”小谢一激动,抓住了柳儿的肩膀。

“啊——”柳儿大声哭喊着,“你不要来抓我——不是我杀了你,不是我杀了你呀——”

“那你快说,谁杀了我。”小谢切切地追问道。

柳儿却只是哭,再不肯讲一句话。小谢心一软,便不再问。欧阳觅剑却指着小谢,道:“柳儿,这死鬼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柳儿一缩:“小郎,我怕。”

欧阳觅剑抱紧了她:“别怕,有我在,什么恶鬼也伤不了你。”

柳儿的眼泪再度涌出:“可是他们已经伤了我。”

欧阳觅剑和小谢闻言,心中一酸。

柳儿缓缓道:“小郎,你要小心。他们都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人,死了,也会变成很可怕很可怕的鬼。这里每一棵木兰花树下面,都有一个唐家的恶鬼。他们个个心狠手辣,宁死不屈……”

唐家的……果然。小谢心里一惊。

“阿耶说,那人……她临死前立下毒誓,死后要变作厉鬼,永不放过欧阳家。小郎,你要当心啊……”

“柳儿,你告诉我——她是谁?她是谁啊……”小谢问。

柳儿缓缓地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欧阳觅剑的双臂剧烈地抖动着,抱着柳儿不放,脸上毫无表情。小谢待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也只能长叹一声。

忽然,山谷外面传来阵阵呐喊声。小谢飞身出去,却是一阵箭雨迎头而来。她一面用袖子拂开箭雨,一面顺手夹过一支,箭镞上还刻着圆天阁的记号。小谢跳到一棵木兰树上观望。只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其中刀光闪烁,原来是林落带着圆天阁的杀手们追过来了。林落正挥着马鞭,指挥着部下冲进木兰谷。可是那些杀手却不敢,纷纷说这是老阁主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许踏入这个鬼气森森的禁地。林落骂道:“胡说八道!这木兰谷哪里有鬼?谁看见了?给我冲!”此言一出,有几个胆大的杀手抽出剑来横在胸前,就要进来。

“不好!”小谢暗道。她把发辫甩开,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面孔,然后张开双臂,扑啦啦地从树顶落下,向那群杀手飘去。黑衣悬浮在半空,在凄迷的雾气中若隐若现。“鬼呀——”杀手们转身就跑。趁林落惊疑不定间,小谢吹了一声啸叶,尖锐刺耳。圆天阁的杀手们又是一阵惊呼,争先恐后地从山谷口撤出去了。小谢蹬了一下树枝,向山谷深处飞回去。

欧阳觅剑还抱着江柳儿的尸体发愣。小谢一把扯住他:“快走!”

“到哪里去?”如果山谷有出口,势必也被圆天阁的人守住了。

“先把她埋了,我们翻过这座山出去。”小谢道。

欧阳觅剑看了看江柳儿,终于放下了。小谢赶快用剑在地上挖起坑来。“不忙。”欧阳觅剑道。他拉着小谢退开两步,运了一回气,忽然双掌劈下,木兰树下,被掌力生生地震出一个土坑来。小谢睁大了眼睛,心想据她所知,当今世上有这等内功造诣的,不过三四人而已。她义父是一个,庐山宗的卢真人是一个,那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这个眼下还藉藉无名的欧阳觅剑,当真不是池中之物。

正想着,忽然看见远远的山谷口透出一阵阵黑烟来。“呀,他们烧山了。”小谢叫道。

欧阳觅剑恍若未闻,只是一把一把地捧起湿润的泥土,缓缓地撒在柳儿的衣裙上。小谢待要催他,却又不忍,便自己动手,帮他掩埋柳儿。“住手!不要你来。”欧阳觅剑忽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小谢。小谢一惊,却发现是自己撒下的泥土埋住了柳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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