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民国二十五年(193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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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

白死,白死,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原是一样东西。

读周作人上面的文字,依旧可见到新文化运动以来文人身上的温暖和真诚。

周作人在“苦雨斋”,也并未与外界隔绝,他时常会与文学界所谓的“京派”圈子保持联系。查1934年9月22日周作人的日记,有这样的记载,午往丰泽园赴《大公报·文艺副刊》之招宴,到者杨金甫、俞平伯、朱自清、闻一多、梁实秋、余上沅、郑振铎、沈从文等。

这些被称为“京派”的文学圈子里的人,有的是周作人的朋友、学生,有的是后进的新人。有的一直亲密相处,如俞平伯;有的曾有过碰撞,如梁实秋就与他有过“丑的字句”的争论。朱自清在谈到这场论争时说:“梁实秋氏主张有些字不能入诗,周启明氏不以为然,引起一场有趣的争辩。”

“丑的字句”争论刚息,梁实秋又多次著文,批判“五四”文学“浪漫的趋势”,周作人就是被批评者之一。但这纯属文学观念之争,并没有像创造社、太阳社与鲁迅关于“革命文学”论争时,搬出十八般武器。周作人与梁实秋在争论中,照样可以做朋友。比如,梁实秋特邀周作人到清华文学社做文学演说。周作人觉得梁实秋对“五四”文学浪漫主义的批评有道理,则由衷折服。梁实秋办《自由评论》,周作人成为该刊的主要撰稿人。

经常与友人交往、讨论,“苦雨斋”也不是凄风苦雨中与世隔绝的深山古寺。周作人的寂寞,是一种文学创作的状态。夸大了这种寂寞,说他在入世与出世间苦苦挣扎,或硬与世界观相挂,往往会远离真相。

周作人是关心社会,触及时事和政局的。

就在周作人刚从日本返回北平不久,在痛苦追悼亡友刘半农之时,他仍关注时事、国事。他曾在写给曹聚仁的信中,大谈日本入侵中国的形势,“榆关事起,平津骚然,照例逃难如仪”,指出“中国大难恐未有已,上下虚矫之气尚甚”。并对国人对待中日交战充斥着“国粹的狂言与八股言论”表示担忧,“即军备也是大刀队可胜于空军,打拳可敌坦克”,认为这是缺乏理性的危险态度(《跋知堂两信》)。

周作人致曹聚仁的信的观点,与同时间胡适在《独立评论》上发表的《全国震惊之后》的观点,很接近。胡适批评曰: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强敌,“我们的一切法宝:口号标语、精神文明、宝华山念经、金刚时轮法会、‘太古式’的军备与运输”是抵御不了的。与周作人批评国民之“大刀队可胜于空军,打拳可敌坦克”的轻敌思想相近,指出非理性的轻敌之论,是抵御不了日本侵略的。

此外,周作人还参与胡适与“子固”关于御敌的争论。一位署名“子固”的人发表文章,不赞同胡适提出的抵御外侮,非“依靠自己”“长期拼命”谋自身的现代化的“自救”主张。而大谈“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是维系并且引导我们民族更向上的固有文化”,才是救国之道。周作人站在胡适一边,写了一篇《西洋也有臭虫》参加论战,批评国难当前大谈复古老调的现象。周作人保持了一位“五四”的老战士的清醒。

周作人还关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的欧洲形势。从报上见到希特勒派军警捉同性恋者,于是写《关于捉同性恋爱》一文,从希特勒烧性书,驱逐犹太人说开去,由此及彼,又谈到希特勒“冲锋派清党”,继而笔锋一转,说道:“中国又何尝有批评德国的资格,我们说这些闲话岂非不自量乎?”

关于欧洲战事起,“妇女参战”的问题,周作人也感兴趣,忍不住撰写《关于孟母》一文,“女军人与殉难的忠臣一样,我想都是亡国时期的装饰,有如若干花圈”,表达了他的反非正义战争情绪。

1936年年初,周作人与胡适有过一次关于人生哲学与态度的通信讨论。是年1月9日,胡适致信周作人,重申“多事比少事好,有为总比无为好”的人生哲学。介绍“我的神龛里有三位大神:一位是孔仲尼,取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位是王介甫,取其‘但能一切舍,管取佛欢喜’;一位是张江陵,取其‘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垢秽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吾耳鼻者,吾亦欢喜施与’”。

胡适此信,是回应周作人曾写信劝胡适凡事不可太热心,“汔可小休”的,故胡适在信中,反过来又说周作人,“吾兄自己也是有心人,时时发‘谆谆之言’,但胸襟平和,无紧张之气象,故读者但觉其淡远,不觉其为‘谆谆之言’”(《胡适往来书信》)。

胡适算是了解周作人的,但周作人对自己的解剖,似比胡适严峻。同月,周作人写了《自己的文章》,谈到自己文章和为人处世的矛盾:

平淡,这是我所最缺少的,虽然也原是我的理想……又或有人改换名目称之曰闲适……闲适是一种很难得的态度……惟其无奈何所以也就不必多自扰扰,只以婉而趣的态度对付之,此所谓闲适亦即是大幽默也。但此等难事唯有贤达能做得到,若是凡人就是平常烦恼也难处理,岂敢望这样的大解放乎。

“五四”以来的知识分子,大都有焦躁心态,文化也带一股焦躁之气。而周作人等人追求的平淡闲适之气,即胡适所说的“淡远”“平和”之气,绝非是一种对现实逃避,而是一种超越,一种对现实更清醒的把握。即便从道德、事功角度去看,闲适淡远的境界也是体现着随缘任运的明智和“以物观物”的智慧。

平淡闲适的境界周作人是努力追求了,但最终也没有修行到火候,以沉沦告终。

应该说,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国与日本逼近交战状态,周作人还是清醒的,他应邀到北京大学做了《关于征兵》的演讲。他甚为激昂地力主“修武备”,“用强力来对付”日寇的侵略,而且要求政府追究“无抵抗”而“失地”的责任。

1933年3月,他在写给学生俞平伯的信中,说:

世界日报载北大将迁汴,闻之欣然。吾侪教书匠亦居然得列于古物南迁之次而南渡,此非大可喜事乎。不但如此,照此推论下去,大抵幽燕沦陷已属定命,而华夷之界则当在河——不,非当也,乃是决定的必在河哉,古人所谓天堑然则当指此耳。

此信对国民党不抵抗即将华北拱手让给日本的丑行,表示了嘲讽和批评。

同年10月,周作人又写《颜氏学记》,严厉谴责“日本之外则不惜与世界为敌,欲吞噬亚东,内则敢于在破坏国法,欲用暴烈手段建立法西斯政权”。

《颜氏学记》对当时甚嚣尘上的“气节论”也进行了批评。周作人说:颜子推“严重地责备偏重气节而轻于事功的陋习,我觉得别有意义”。他认为“事功”,即实际的行为与效果,比抽象无原则地空喊“气节”重要得多。1935年,周作人写《关于英雄崇拜》,对史可法的气节崇拜提出异议:“我们对于他应当表示钦敬,但是这个我们不必去学他,也不能算是我们的模范。”周作人认为,气节,须平时使用才好,若是必以亡国时为期,牺牲太大。而且,这种死于国家社会别无益处。他哥哥鲁迅,在《寻开心》一文中,支持其弟的观点,说:“徒有气节而无事功,有时亦足以误国殃民,不可不知也。”

不注重抗战的实际准备,一味高唱“唯道德论”,乃是一种新国粹主义,也是“左倾”空谈掩盖下的消极抗战论。周氏兄弟的批判,意义深刻。

1934年,周作人还曾发表《弃文从武》一文。此文表现了周作人在中日大战一触即发的局势下的矛盾心境:文人应有守土之责,又深感书生无用,而对战争的前途也缺乏信心。他说:“据我妄想,假如两国相争,到得一国的海军歼灭了,敌舰可以来靠岸的时候,似乎该是讲和了罢?”“中国甲午以来,至于甲戌这四十年间便一直只保有讲和状态的海军……现今要开始战争,如是可能,那是否近于奇迹?”《弃文从武》比《颜氏学记》似乎更冷静、更理性些,开始考虑中国“从武”“武备”具不具备与日本开战的能力,文中流露出无奈和悲观的情绪。据郑振铎在《惜周作人》一文中透露,他在撤离北平之前,找到周作人谈了一次话,周作人重复《弃文从武》的观点,对他说,和日本作战是不可能胜的,人家海军还没打,已经登岸来了,我们如何能够抵抗人家?

1935年,周作人写《关于日本语》《日本管窥》和《谈日本文化书》等文,指出有必要对中日关系及其出路,从另一个角度,即非军事角度,进行考察与选择。文中说:“一个民族的代表可以有两种,一是政治军事方面的所谓英雄,一是艺文学术方面的贤哲”,“我们只能分别观之,不当轻易根据其一以抹杀其二”。周作人的考虑并非无道理。当时中国国民被仇日情绪支配,周作人能保持这种清醒的理性态度,殊为不易。鲁迅在《从孩子照相说起》里,指出即使是日本这样的“仇敌”,对于其真正优点,“我们也应该向他学习”。鲁迅声明:“我相信自己的主张,决不是‘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要诱中国人做奴才;而满口爱国,满身国粹,也于实际上的做奴才并无妨碍。”

“周氏兄弟在非理性的‘爱国主义’情绪笼罩下,都保持了清醒的理性精神,这是值得重视的。”(《周作人传》)

1929年之后,文坛各派势力严重对立,交锋论争不断,是那个时代典型的文化现象。周作人在《关于写文章》一文中认为,这种笔战“现出自己的丑态来,如不是卑怯下劣,至少有一副野蛮神气”。兄长鲁迅却与他唱反调,在《中国文坛的悲观》一文中则说:“作文‘藏之名山’的时代一去,而有一个‘坛’,便不免有斗争,甚而至于谩骂,诬陷的……文坛决不因此混乱,倒是反而越加清楚,越加分明起来了。”

且先不论周氏兄弟之论孰是孰非,他们都积极地投入论争却是事实。

周作人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20世纪30年代不仅受到国民党右翼势力的打压,同时又在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中,已被左翼作家视为异类,遭到否定和批判。只是当时左派们的主要攻击对象是鲁迅,周作人没有遭到更猛烈的炮火攻击而已。

后来,在共产党的指示下,左派们停止了对鲁迅的“围剿”,鲁迅也就成了左联骨干。当然,文坛并未因此而如鲁迅所说,“决不因此混乱”。左派的宗派主义、关门主义依然严重,内部的矛盾斗争也愈演愈烈。但是,左翼作家对周作人、胡适和林语堂等自由主义作家就不再客气了。

1935年1月1日出版的《文学》杂志,发表了一篇《林语堂论》。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左联的论理家胡风。在文章中,针对周作人关于蔼理斯将叛徒与隐士统于一身的观点,胡风指出:“蔼理斯底时代已经过去了。末世的我们已经发现不出来逃避了现实主义而又对现实有积极作用的道路。就现在的周作人氏说罢,要叫‘伧父竖子’的我们在他里面找出在真实意义上的‘叛徒’来,就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意思是作为“隐士”的周作人,已失去了他的历史积极作用了。

周作人针对胡风的这篇文字虽聱牙,意思却清楚的文章,写了《蔼理斯的时代》一文回敬,说:“蔼理斯只看见夜变成晨光,晨光变成夜,世事长此转变,不是轮回,却也不见得就是天国近了,不过他还是要跑他的路,到末了将火把交给接替他的人,归于虚无而无怨尤,这样他与那有信仰的明明是隔教的,其将挨骂是活该。”周作人是说,在历史的变动中,持“顺其自然”态度的“自我”,与胡风这类有“信仰”的左翼文人之间,是“隔”而不通,没有共同语言。

胡风又写《蔼理斯的时代及其他》,批评周作人的论调“对于已成的强者有利的”,向强者献媚。

周作人在《苦茶随笔·长之文学论文集·跋》中,认为左翼运动是建筑在“狂信”的基础上的“新礼教”,告诉人们“狂信是不可靠的,刚脱了旧的专断,便会走入新的专断”。周作人一直在反对“以文艺作政治的手段”,要求文学成为“传道”与“载道”的工具的。

在鲁迅眼里,他是赞同周作人的。在鲁迅三弟周建人写的《致周作人书》中,可知鲁迅与他的谈话,鲁迅说了下面别有见地的话:周作人的许多意见,“有许多地方,革命青年也大可采用,有些人把他一笔抹煞,也是不应该的”。当然,鲁迅这些话,只是说给三弟听,并未敢公之于众,鲁迅是深知其后果的。

值得研究的是,20世纪20年代后期,鲁迅与周作人在个人感情上已是水火不容,形同陌路了。但他们之间在许多重要问题的看法上,如反对文学做政治手段,要求文学成为“传道”“载道”的工具等问题的看法上,是有惊人相似的地方。

鲁迅与周作人在一些问题上有相似的看法,并非是一种默契、自觉的配合,而只是基于实事求是。他们之间的怨恨是根深蒂固的。他们又都遵守一种法则,不公开交锋。

查1932年11月20日,鲁迅回北平探望病中老母鲁瑞,与许广平的通信,当中就有这样的话来评价周作人:

乖姑:

此刻是十九日午后一时半,我和两乖姑离开,已是九天了。现在闲坐无事,就来写几句……这几天较有来客,前天霁野、静农、建功来。昨天又来,且请我在同和居吃饭,兼士亦至,他总算不变政客,所以也不得意。今天幼渔邀我吃夜饭,拟三点半去,此外我想不应酬了。周启明颇昏,不知外事,废名是他荐为大学讲师的,所以无怪攻击我,狗能不为其主人吠乎?刘复之笑话不少,大家都和他不对,因为他捧住李石曾之后,早不理大家了……

“周启明颇昏,不知外事”的评语,有点牵强。仅因废名批评他,就迁怒于周作人,难以服人。

周作人在1933年3月4日《致江绍原书》中谈及鲁迅出版的《两地书》时,颇不以为然地说:

即如“鲁”公之高升为普罗首领,近又闻将刊行情书集,则几乎丧失理性矣。

后周作人又在《周作人书信·序言》中,暗含讥讽地说:

(我的书信)原不是情书,不会有什么好看的。

兄弟间类似这种的文中有话,笔锋一转,便成棍棒,不留情面地敲打对方,似乎不少。鲁迅的《“京派”和“海派”》一文,写的是关于“京派和海派”的争论问题。1933年10月18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沈从文的《文学者的态度》一文,讥笑上海作家。不久,上海作家苏汶撰写《文人在上海》一文加以反驳,沈从文又写《论“海派”》等文。此后,报刊上展开了关于“海派”和“京派”的争论。鲁迅“赶了一下热闹”,参加了争论,顺便在文中给了周作人一枪,文中说“这回却有了真正老京派的题签”,“真正老京派打头”等语,实际上指1935年出版的施蛰存编的《晚明二十家小品》一文,开头说:“因为长久没有小孩,曾有人说,这是我做人不好的报应,要绝种的。房东太太讨厌我的时候,就不准她的孩子们到我这里玩。”房东太太,便是周作人的夫人羽太信子。据俞芳写的《周建人是怎样离开八道湾》一文说,羽太信子曾不让孩子去看鲁迅,而且咒骂让他冷清死。这话使鲁迅和朱安很受刺激。有了孩子的鲁迅在《从孩子照相说起》中旧事重提,愤懑犹在,且多了些得意的讥讽。

于是周作人又作《老人的胡闹》一文,说:

往往名位既尊,患得患失,遇有新兴势力的意见,不问新旧左右,辄靡然从之,此正病在私欲深,世味浓,贪恋前途之故也……老人的胡闹并不一定是在守旧,实在都是在维新。盖老不安分重在投机趋时。

周作人一贯平和淡然,但在此这等尖酸刻薄,定有深层原因。这让人想起鲁迅那篇《趋时和复古》。该文发表在1934年8月15日的《申报·自由谈》。文章一开头说:

半农先生一去世,也如朱湘庐隐两位作家一样,很使有些刊物热闹了一番……他已经快要被封为复古的先贤,可用他的神主来打“趋时”的人们了。

鲁迅在批判林语堂的同时,也把板子打在周作人的屁股上。周作人的怒气,怕由此而来,遂写《老人的胡闹》相讥。

人们都知道,1934年到1935年,鲁迅与周作人的争论,主要是关于“论语派”的争论。公开的是鲁迅与林语堂的争论,而骨子里是周氏兄弟的暗中争斗。因为周作人才是“论语派”的灵魂。鲁迅和周作人都避免兄弟公开争斗的良苦用心,也让人感动。

两位都有鲜明个性的作家,虽多年失和,彼此怨怼,但毕竟是同胞亲兄弟,血浓于水。

据他们的三弟周建人后来在《鲁迅先生对于科学》一文中的回忆,鲁迅在病危之时,竟是手捧周作人的著作阅读。在《鲁迅研究资料》第十二期中,有一封周建人在鲁迅病故不久写给周作人的信,转达鲁迅在最后时刻关于周作人的谈话,其中有关于“送李大钊之子赴日本之事,他(鲁迅——引者)谓此时别人并不肯管,而你却要掩护他,可见是有同情的,但有些作者,批评过于苛刻,责难过甚,反使人陷于消极,他亦极不赞成此种过甚的责难云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鲁迅还是肯定了周作人的一些作为。

我们再看看鲁迅逝世当天,周作人在接受《大晚报》采访时关于鲁迅的谈话:

说到他的思想方面,最起初可以说是受了尼采的影响很深,就是树立个人主义,希望超人的实现。可是最近又有点转到虚无主义上去了,因此,他对一切事,仿佛都很悲观。譬如我们看他的《阿Q正传》里面对于各种人物的描写,固是深刻极了,可是他对于中国人的前途,却看得一点希望都没有。实在说起来,他在观察事物上,是非常透彻的,所以描写起来,也就格外深刻。

在文学方面,他对于旧的东西,很用过一番功夫……有人批评他说:他的长处是在整理这一方面,我以为这话是不错的。

他的个性不但很强,而且多疑,旁人说一句话,他总要想一想这话对于他是不是有不利的地方……

周作人还在《关于鲁迅之二》中说:

一个人的平淡无奇的事实本是传记中的最好资料,但惟一的条件是要大家把他当作“人”去看,不是当作“神”——即是偶像或傀儡,这才有点用处。

周作人客观地评价了鲁迅在小说和整理国故方面的成就,也对乃兄的性格做了分析。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对将鲁迅请进神龛的做法,予以谴责,即便在当下,也极有深刻的意义。

“硁硁自守之节,老而弥笃”

——集状元、共产党员于一身的教授吴承仕

1935年冬,北平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一二·九抗日救国运动,目标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对华北的进一步侵略和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号召全国人民起来抗日救国。运动很快发展到全国各地。

12月9日,寒风凛冽,中国大学师生的队伍里,头发已染霜的吴承仕与学生并肩而行,赶到新华门前集会。那里军警已持刀枪警戒,气氛肃杀。从各方会集到新华门的队伍,口号震天,然后是慷慨的演讲。吴承仕振臂而呼,满腔热忱。军警受命逮捕学生,吴承仕又千方百计奔走营救,并写文章宣传抗日救国,揭露政府不抵抗政策。

一二·九运动爆发后,章太炎得知北平的国民党当局宋哲元欲以“共党分子”作乱为由,用兵镇压学生运动,便发电支持学生运动,曰:“学生请愿,事出公诚,纵有加入共产党者,但问今之主张何如,何论其平素。”

宋哲元复电表示:“先生之嘱,自当遵办。”

一二·九遂未发生血案。至今史书上很少提章太炎在此次爱国运动中的作用。

章太炎知弟子吴承仕参加此运动,甚为关心,为吴承仕安全计,多次致信劝他到南方。从弟子汪东处,得知吴承仕准备到南京中央大学任教,“甚喜”,催他尽快南下,并希望“每月来此两地”讲学。时章太炎居于苏州,盼弟子之殷切,让人动容。但后来,已是中共党员的吴承仕已接受党的指示,决心在北平坚持抗日救国工作,无心南下苟且偷安。他遂于1936年2月20日,在东北大学休息室,致信尊师曰:

先生慈鉴,手谕敬悉,旭初瞩望之殷,劝勉之切,唯有感激,暑假以后,自当南下。私冀时奉明诲,俾免陨越。如或国难日深,中枢颠陨,托命何所,当不可知,则区区约言,又不足道矣。

1936年6月,章太炎溘然离世。吴承仕众弟子闻章太炎先生仙逝,悲痛欲绝,无法到南方为师奔丧,他们发《通启》,告之全国,曰:“先师章太炎先生发生不幸,于本年六月十四日,卒于江苏吴县,先生为革命元勋,国学泰斗,一旦辞世,薄海同悲。”

章太炎在北平的众弟子,在北平为老师举行追悼会和遗墨展览会。追悼会现场,众弟子拟一挽联以寄哀思:

素王之功,不在禹下;明德之后,必有达人。

吴承仕独自作一长挽,高度评价老师的学问、气节、人品:

隐括刘贾许颖,以阐扬十二经,玄素遗文,始议胡董,终驳皮康,自排满反日以还,式昭攘夷大义;

继述王李顾黄,卒光复五千载,羲农旧物,系狱三年,去食七日,后渔父中山而逝,允推开国元勋。

读吴承仕的这一副祭奠恩师章太炎的挽联,可见其对恩师的学养学识、文化人格的崇敬,也更见彼此那份深情厚谊。

1989年有一篇文章说:“吴承仕在北平进步学生和文化界的声望越来越高,然而他的旧日的师友不理解他,章太炎视他为叛逆,和他断绝了师生之谊。”《细说民国大文人》一书也说,因吴承仕赞成马克思主义,“章太炎视他为叛逆,和他断绝了师生之谊”云云,此系揣测,并无实据,皆相互抄录,以讹传讹而已。1936年,吴承仕在自己创办的《时代文化》杂志上,发表《国歌改造运动》一文,辛辣讽刺国民党的国歌是“无聊的歌曲、倒字的野调,唱的是‘三民主义误荡搜宗’……万口一声一齐吐倒字,无一时一处不表现在它的低能”。文章巧妙在从国语须区别四声说起,表面是文化探讨,实则为锋指国民党之独裁和倒行逆施。吴承仕将此文遥寄章太炎先生。章太炎收到后,即复信弟子吴承仕说:“前接《国歌改造运动》数纸,已付导儿分赠同学。”导儿,章太炎长子章导,当时在大夏大学读书。倘若如所传,章太炎因弟子吴承仕“赞成马克思主义,而视之为叛逆,断绝师生之谊”的话,何以会复信吴承仕,并支持他写《国歌改造运动》?师生因信仰不同,偶有歧见,自然难免,但“断绝师生之谊”之说,纯属误传。

章太炎门生众多,且多是民国时期教育界、学术界的著名人物,如黄侃、沈兼士、马幼渔、朱希祖、钱玄同、许寿裳、鲁迅、周作人、吴承仕、汪东、曹聚仁等,众星闪烁,熠熠生辉。

章太炎的众多弟子中,尚有所谓的“四大金刚”“五王”和“二妙”之说。“四大金刚”,系指黄侃、汪东、钱玄同、吴承仕。“五王”者,“四大金刚”加上朱希祖,即黄侃为天王、汪东为东王、朱希祖为西王、钱玄同为南王、吴承仕为北王。而后人又称黄侃、汪东为“章门二妙”。

本节专门介绍集清末状元、民国时共产党员双重身份的章门传奇人物吴承仕。

1980年出版的缩印本《辞海》的“吴承仕”条曰:

吴承仕(1884—1939),学者。字检斋,安徽歙县人,清光绪举人。章炳麟弟子。历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学院教授。精研音韵训诂及古代名物制度。晚年以新观点整理古籍,较有成绩。1933年以后,在北平创办进步的学术刊物,在党的领导下参加了一二·九运动,对于当时抗日民主运动有一定影响。抗战以后,坚持在天津从事地下活动,支持两个进步刊物,传播民主革命的吼声。著有《经籍旧音辨证》《经典释文序录疏证》《三名礼物》《礼服释例》《释车》《六书条例》《淮南旧注校理》等。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吴承仕赴南京乡试,中举人。光绪三十三年(1907),又以举人身份赴北京,参加在保和殿举行的贡考(俗称殿试)。因时逢“戊戌变法”,停科举改为“举贡考职”。吴承仕与进士一道朝考,获一等第一名,时称“朝元”,亦称状元。光绪钦点大理院主事。年仅二十四岁之吴承仕,成为清王朝最年轻的状元。

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成功后,吴承仕出任司法部佥事,如同鲁迅任教育部佥事。但吴承仕不恋仕途,不久拜章太炎为师,将精力转入学术领域,遂成大学问家,后又参加革命,加入中国共产党。

1984年2月,北京师范大学举办了“吴承仕同志诞生一百周年”纪念活动。同年3月27日,《人民日报》发表蒋南翔写的《纪念吴承仕同志诞生一百周年》纪念文章。文中说:

我们举行隆重的集会纪念他,因为他不仅是一位著名的经学家、古文字学家和教育家,更重要的是,他由一位硕学鸿儒转变为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者、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他从前清的举人发展成为战斗的马克思主义者,经过这样漫长曲折的战斗经历,是举世稀有的。无论从他的学术成就,从他的革命实践来说,都值得我们深深的尊敬和永远的纪念。

1930年,因章太炎屡屡发表不满蒋介石的言论,国民党两次通缉他,章太炎先生遂有三年隐居生活。吴承仕等弟子在老师隐居时,多与他联系,慰藉他。吴承仕曾写《特别再提出章太炎的救国路线》,在《盍旦》上发表:

我们应该知道,他的民族意识,是最敏感最坚固最彻底的,同时他那不屈不挠的节操……到现在仍旧保持不变。由于前者,他认识抗战是民族解放的出路;由于后者,他认识当局某种借口是摧残救国运动的工具而敢于揭破它。

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电称:“学生请愿,事出公诚,纵有加入共产党者,但问今之主张如何,何论其平素?对此务宜坦怀……”又二十六日发表谈话:“学生爱国运动,政府当局,应善为处理,不应贸然加以共产头衔,武力制止……”

……

我们感受着预告暴风雨到来的低气压,觉得章太炎先生的意见,当“救国”“祸国”两词可以随人播弄的现阶段,尤有重大的意义……

这证明他老先生的救亡主张和对于当局的态度,是一贯的而非支节的,是必至的而非偶发的。

文章既消除舆论对章太炎冠以“复古”“保守”的偏见,又是对国民党当局的揭露和批判。

据王西彦回忆:

1931年,吴承仕先生邀请太炎生生来讲学,真可谓前呼后拥,老先生端坐讲台,弟子检斋(即吴承仕)、玄同、逖先、幼渔、兼士等垂手分立左右,太炎先生口操浙语口若悬河讲述,玄同先生以国语翻译,检斋先生帮助板书,一讲数小时,这些平日在我们青年眼中的权威名教授,却始终毕恭毕敬,站着不敢有怠。足见当时师之尊、弟之敬的程度,至今仍传为美谈。

王西彦是1933年暑假只身到北平进入中国大学国学系读书的。后又参加北平左联和旧学联的活动,参加一二·九运动,被选为“北平作家协会”候补执行委员。他的回忆,显然是后来听说的,因此与事实有出入。

章太炎到北平,非1931年,乃1933年2月,也非应吴承仕所“邀请”来讲学,而是北上北平,督促张学良抗日,并顺便应吴承仕等弟子之邀在北平讲学。另一目的,是携来自己一生所有的七卷著作,交给钱玄同、吴承仕等弟子设法印制出版。众弟子纷纷出资,“交由吴检斋总其成”。钱玄同、吴承仕用了两年时间,精心编辑校阅。《章炳麟论学集》终得出版。章太炎见到书,甚是高兴,即给吴承仕写信道:“此书经营二岁有余,方成剖剧,足下与玄同力亦疲惫矣。”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开始大规模武装侵略中国,沈阳、吉林、黑龙江相继沦陷。吴承仕时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联席会议主席,曾与高步瀛、袁同礼等多名教师联名通电全国,声讨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罪行并要求国民党政府奋起抗日。

1934年,在中国大学任国学系主任时,吴承仕创办《文史》杂志。多载托尔斯泰和高尔基及茅盾、曹清华等进步作家作品。鲁迅的《儒术》于1934年6月,以唐俟的署名,发在第一卷第二期的《文史》月刊上。那是鲁迅听得“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及次日,上海无线电播音由冯明权先生讲给我们一种奇书《抱经堂勉学家》(据《大美晚报》)”后,所引发的一段关于“儒术”的议论,并弦外有音地议论道:“现在忽由播音,以‘训’听众,莫非选讲者已大有感于方来,遂绸缪于未雨么?”

钱玄同认定,“《文史》是一赤色刊物”,或因《文史》所刊进步作品较多之故。但也证实吴承仕的政治态度。因此,《文史》仅出了四期,便被“查封”,合乎逻辑。

1935年10月,吴承仕再办《盍旦》期刊,盍旦者,渴望光明之意,具有挑战性。坚持革命方向,又出了五期,也遭查禁。吴承仕坚持屡禁屡办的韧性精神,于1936年8月,又与一些同道创办了《时代文化》杂志。前面讲的《国歌改造运动》一文,就发表在《时代文化》上。

1936年,吴承仕在《时代文化》发表《一二·一二的示威游行与学运》,翌年又在该刊发表《新学生团体的出现》,都是总结一二·九运动以来学生爱国运动所取得的发展,同时揭露国民党分裂学运的种种阴谋。就是在这一年深秋,经中共地下党的考验,吴承仕被接纳为中共党员,与齐燕铭等编在同一特别小组。

1937年春,张友渔、吴承仕、张申府等进步教授,经研究决定,组织新启蒙学会。吴承仕被推举起草《新启蒙学会宣言》。不久,吴承仕拟就了宣言,提出新启蒙学会旨在“唤醒比较多的知识分子,成为时代改新的中心力量……争取当前的民族解放的胜利”。很显然,吴承仕受到左翼作家运动的影响,在党的指示下,力求走在时代潮流的前头,争取更多知识分子参加到民族解放运动中来,故有此举。

《新启蒙学会宣言》一出,社会反响并不大。一是因为当时大敌当前,国人更多考虑国家民族的命运;二是新启蒙宗旨不清。但即便是这样,反动派还是嗅出赤色味道,就有杨立奎再次出面,在《华北日报》上发表《斥灭沦丧德的新启蒙运动》一文,攻击新启蒙运动。杨立奎者,乃吴承仕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同事。一二·九运动之后,吴承仕与杨立奎多有斗争。杨立奎与“新学联”“师大抗敌反共救国会”一起反对学生爱国运动。吴承仕曾撰文《新学生团体的出现》,揭露其反共反民主的丑行。同时向社会揭露“新学联”捏造有三百四十名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参加“新学联”的欺世勾当。如今杨立奎又跳出来,撰文谩骂:“启蒙学会的人拿忠孝节义五伦八德当作毒素,要把他一点一滴地洗净……这些禽兽,居然在大学里做教师,将来岂不是要教出一大群猛兽来吗?”并通电全国,诬蔑诽谤新启蒙学会及吴承仕。

吴承仕凛然反击,他在《与某人书》(《吴承仕文录》)一文中写道:

承仕幼承庭诰,长受业于章太炎先生之门,服官法界二十年,讲学于北京、师范、东北、中国、民国各大学,亦逾一纪。退食之暇,唯以研精小学,探究三礼为事,积久有深,撰述日多。或刻本行世,以就教于通人,或积稿盈尺,以待后来之删定,此皆经生素业,诚未足多。至于立身行道,表里如一,一事不妄为,一语不妄发,一介不妄取,硁硁自守之节,老而弥笃,则诚足以质天地而告鬼神者也……彼辈自有系统,如复兴社、CC团、弘毅社、黄埔系、蓝衣社等,实为其有力之支柱……承仕无官守无言责,似可洁身而退,然同舟有及溺之患,圣门无大隐之人,心所谓危,不敢不告。如谓爱国有罪,则斧钺诚无所逃,闻者足戒,则刍荛或有可采。

吴承仕此信,并不慷慨激昂,也不露锐利锋芒,但于雍容、自信之襟怀间,有一股凛然正气。恰与杨立奎之泼妇骂街式的苍白滑稽之腔形成强烈反差。正气者自正,邪气者自惭。杨立奎究竟是什么人,说他是反动教授,少有确凿之据,此处不多论。

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抗日战争爆发,北平沦陷之后,吴承仕在北平地下党的保护下,来到天津英租界,化名汪少白,继续从事革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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